国芯反击战
2019-10-14
在自家芯片进入大唐、华三的产品测试序列后,某芯片初创企业的创始人打趣道:没想到后半辈子要靠川普“赏饭”吃。
在目前形势下,更多国产芯片得以进入大厂的供应链名单,成为国产替代计划的一部分。一纸订单有时胜过万般情怀或重金扶持,就像实战往往比演习更能练兵。
这也是为何“小华为”海康威视在被列入美国实体名单后,可以较为从容地回应:长期影响不大,已有替代方案。
图/视觉中国
“大小华为”国产化行动
海康威视的回应里,暗藏着国产芯片的命势。
10月7日,包括海康威视、大华、旷视、商汤在内的8家中国科技公司被列入美国实体名单。次日,海康威视高管在电话沟通会上透露,公司可以提供其他方案替代美国供应链,“芯片受限制我们换芯片,换不了芯片我们换组件,换不了组件我们换方案,而且我们也在做芯片自研。”
半导体行业一直有“Second Source”(第二供应商)的惯例。为保证供应链安全,供应商要随时可以动态调整。而如果某家供应商占比较高,整机企业通常会引入第二、第三供应商,以此分散风险。
所以海康威视有“备胎”本身并不令人意外,值得关注的是其强调的国产替代。比如主芯片方面,国产已经占到八九成。
但此前国内整机企业可没有把国产芯片作为主旋律。产业投资平台临芯投资的副总裁赵文军告诉AI财经社,之前国产芯片很难进入供应商名单。国内整机厂商与国内芯片企业脱节,一直以来困扰着国内芯片产业。
作为一名回国创业10多年的芯片行业老兵,广芯电子技术(上海)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戴忠伟至今仍清晰记得,过去因为“名分”所遭受的痛苦和打击:开发出数百款产品,但就是推广不动。“大客户看了说好,但却当着我的面直接说:我宁愿让德州仪器(美国芯片大厂)开一款一模一样的产品,也不会用你们的。”
而作为采购方,成都天合世纪科技有限责任公司CTO骆敏健记得,此前国产芯片公司来推广产品时,上来就央求设计工程师:我们价格至少低10%,你们先用一下,好不好?但通常工程师不会点头—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没有人愿承担尝新失败的风险。
所以当媒体报道华为今年几款旗舰机——P30、Mate 20X 5G、Mate 30在高速国产化时,一位芯片行业人士判断,华为一下把口子打开,品控难度加大,承受了很大的风险。
从一些机构的拆解报道看,2018年华为手机的供应商商中,美国企业占了92家,位列所有国家第一名。今年上半年发布的华为P30使用美国的零部件只有15个,8月上市的Mate 20 X 5G,核心供应商中仅剩4家美国企业,分别是美光、Skyworks、Qorvo和博通。而9月刚发布的华为Mate30核心供应商中,仅剩下两家美国芯片大厂美光和和博通。同时,大部分产品类别上,不是华为海思就是国产供应商,部分完全由美日韩供应的类别,也加入了国产供应商。
不过,也有行业人士表示,这是华为的无奈之举。而华为fellow、海思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艾伟也在媒体报道中说:“能够用到全球创新力量是最好的,所以我们不会(对美国供应商)主动降为零。”
图/张哲
而在海康威视9日的沟通会透露出一个信息:已经用渐进的方式实现核心器件的国产化。早在2011年至2012年,海康威视就开始用华为海思芯片替代美国芯片大厂德州仪器(简称TI)的产品。
原德州仪器公司的一名高管回忆,十多年前,海康威视曾是德州仪器的大客户之一。但后来海思挤掉了德州仪器。海康威视当时的决策并非基于国产化的考量,更多是商业决策。一位海思人士回忆,海思有针对性地提供了性价比最高的方案,支持上也不需要像德州仪器当时那样先交几十万元的许可费。从2006年推出第一款监控芯片至今,海思在全球市场占到80%以上的份额。
但即便背靠华为,上述人士回忆,拿下海康威视这种大客户时并不容易。海康威视当时并不想换供应商,同时还想自己做核心芯片,并对华为兼做监控设备心存顾虑。一名业内人士直言,“一台动辄十几万元的硬件设备,如果最后因为一个廉价的芯片被卡脖子,得不偿失”。海思的策略是先拿下视频监控市场的老二大华,此后再进入海康威视的供应商名单。
图/视觉中国
至于没有“大树”的国产芯片初创公司,要进入大厂名单更为艰难。相反,如果没有中美贸易摩擦,欧美芯片大厂在国内的日子还会很滋润。此前中国七八成芯片依赖进口,且相关进口产品没有关税。
在逐渐国产化的过程中,海康威视看到国产芯片的进步:比如国产AI SoC逐渐在变强,国产处理器的能力也在增强,所以过去几年间,其对美国厂商的依赖度一直在降低。当然有些细节、性能上仍有差异,比如说功耗,未来会随着磨合有所改善。
在被列入美国实体名单之后,海康威视的步伐更为坚定。在9日沟通会上,海康威视称,为了扶持国产供应商,还会选择比如拿出10%的订单,一起合作逐步提升性能。
倒逼出来的逆转
“大小华为”的行动并非偶然。去年以来,国产芯片厂商感受到了180度的大转弯。
此前国产芯片既挤不进大代理商的渠道,也很难受到大客户的重视。更多时候,他们打动对方的方式只有一个——乖乖“被杀价”。有业内人士直言,“不降价20%,进不去供应商名单。”
而在不久前,一家国内大企业在网上主动联系广芯电子。这让戴忠伟特别开心。如今他们公司的芯片已经送机验证,产品终于有机会得到国内大企业的认可。“当前的贸易争端,让客户采购国产芯片的风险压力得到释放,大家也都愿意来做这件事。”
作为整机厂商,骆敏健的心态也开始发生改变:即使欧美芯片便宜且性能稳定,但在叠加当下的关税额度后,某些产品比国产要贵出10%到20%。况且,现在他们的部分客户在采购时会关心产品的国产化率。所以大约两年前,他所在公司就在寻找可替代产品,并开始小批量试用。通常这个过程至少要半年,“如果一下要大批量替换,万一出现问题怎么办?”
在当前的形势下,华润微电子有限公司市场总监王剑甚至观察到,现在即使国产性能还还不够好,客户也更愿意给予容忍度,帮其做测试。
国产芯片的转运最早始于2015年。当年,国家大基金一期成立,早先“撒胡椒面”式的政策和资金扶持,一下集中了火力。往前回溯一两年,赵文军还记得,行业整体不太景气,部分芯片创业公司举步维艰。一些行业展会,参会人员寥寥,场面颇为萧条。
几乎与大基金成立时间相仿,骆敏健看到,有嗅觉灵敏的芯片代理商专门成立了国内产品线部门,为国产芯片寻找大客户,甚至有国外代理商也主动联系国内厂商,要帮他们拓展海外市场。
相比欧美大厂,国产芯片厂商有独特优势:灵活定制。欧美芯片产品大多根据国外公司的需求进行定义,中国产品则可以根据本土市场的变化,及时调整产品设计。
目前,国产芯片从中低端芯片开始替代国外大厂。此前有业内人士透露,作为模拟芯片老大,德州仪器一度被国内厂商拖入中低端产品价格战,后者逐渐蚕食掉德州仪器的市场,让它很难受。就在“十一”期间,德州仪器宣布砍掉几家大分销商,虽然主因是它自身的品牌、获客能力和服务能力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些中间环节,但据信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在销售停滞不前的形势下,提升利润。
当下形势为国产芯片的“顶上来”做了铺垫,成为助燃剂。很多整机企业选择跟成都天合世纪相似的调整——加大国内芯片厂商在供应链的比重。赵文军则告诉AI财经社,临芯投资的一些企业,甚至也被国内整机厂商走访调查和认证,后者直接参与后续轮次的投资。 事实上,华为、小米、OPPO以及一些家电厂商,除了寻找有潜力的国产供应商,都希望通过投资股权的方式,与他们深度绑定。
王剑分析,消费类产品的国产替换会比较快,该领域利润本来就比较低;同时国产芯片慢慢也在向通讯、工业、汽车电子领域扩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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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,广芯电子的 LDO(低压差线性稳压器)产品杀进了三星电视供应链,高速摄像开关超越海外竞争对手,实现大批量出货。汇顶科技的屏下指纹芯片,直接让美国企业新思国际放弃了该市场,前者目前的客户名单中包括华为、OPPO、苹果等智能手机大厂。
当然在高端芯片上,中外差距还是很大,且国内厂商目前大多不愿去挑战,因为高端芯片虽然利润高,但是量小、开发难度高。
过惯好日子的国外厂商,也不愿意坐等被替代。在意识到国产厂商的发展壮大不可阻挡后,部分国外芯片厂商也开始主动向中国迁移。一名与多家欧美芯片中国办事处交往密切的业内人士透露,对方都在制定应对方案:比如通过向中国芯片厂商进行技术或者IP授权的方式,参与分享中国市场国产化的红利。
钱和氛围到位,产业就能起飞?
芯片行业热度空前,在A股上市的国产芯片企业,大都在最近半年股价翻了一倍以上。9月23日,汇顶科技成为首家市值破千亿元的A股半导体公司,令股民惊叹。刚刚敞开机会大门的科创板,也为国产芯片的向上竞争储备着子弹。
投资也在多年平静的半导体湖面砸出水花。以临芯资本为例,该产业投资平台创立4年,截至目前投出25个项目,今年预计约有8个项目IPO,其中博通集成、澜起、中微半导体已经上市。
还有从业者统计,截止今年8月底,全国大大小小的集成电路方面的会议活动,至少举办了400场。主办方既有地方政府、行业协会,也有各种机构和媒体。作为资深产业投资人,临芯投资副总裁赵文军的无奈之处在于:会议太多,根本参加不过来。
王剑观察,如今回国创业的都是成建制的架势。如果说2000年到2003年那第一波芯片创业浪潮中,从海外回来创业的创始人很多还是单打独斗,当下上来就是创始团队的“团战”,比如分工明确的四五个人,各自擅长不同领域,这种创业的成功率其实更高,且有些团队上来就专攻高端芯片,比如汽车电子领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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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受访者透露,还有投资者直接撬动某外企在华研发团队,支持他们出来创业。
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一个命题:好日子近在眼前,账户上不再差钱、氛围也已到位,乐观者已经开始鼓吹“弯道超车”。
不过行业老兵们还是保持着冷静和理智:芯片这碗饭注定只能一口一口去吃,人才、专利、客户资源都需要积累,短期内赶超并不现实。
“模拟芯片就像老中医,要经验积累。10多年前我刚回国的时候,对低端模拟芯片如稳压器LDO产品是看不上的;10多年过去了,国内还很少出现能把该产品做得特别好的企业。”戴忠伟估计,国内低端模拟芯片要赶上欧美厂商,可能还需要5到10年;中高端产品时间会更长。
戴忠伟在思考,国内上千家芯片公司,为什么连低端模拟芯片LDO都做不好?他看到,国产芯片公司过去这些年做的产品还是比较粗糙的,“差不多先生”,但实际上这个芯片你必须考100分,甚至100分以上,哪怕是中低端产品,也要把品质做得非常好,要经得起大批量的考验。戴忠伟认为,在品质和全面性能要做好的基础上,做一些微创新,在一些性能上有所突破,更容易得到客户的信任。
从投资人的视角,骆敏健、赵文军等受访者都目睹过业内因为盲目乐观而踩坑。比如在赵文军接触过的初创企业,有的商业计划书规划了特别多的产品线,想做的事情太多,但实际上这家企业已推出的产品还没有打磨扎实。还有一些企业,赵文军认为从路线规划或业务建树等方面并不具备价值,但依然能够拿到投资。这些企业后来又通过低价竞争,挤压良性企业的市场空间。
骆敏健则为黎明前的各种“意外死亡”扼腕叹息。死亡样本之中,有的太过崇尚工程师文化,却不懂市场和销售,有了好产品,根本卖不出去;有的死于对一个新产品的周期、难度以及对资本的需求估计不足。比如计算芯片产品周期,不是流完片就大功告成,实际要交付到客户手中且等客户的产品批量问世后,才算实现量产。“有的产品还没推向市场,公司先死掉了。”
他发现,国内IC设计公司只有1000家左右时,大概有200家营收过亿元;如今大约有2000多家同类公司了,营收过亿元的还是那些企业。原因可能有很多,不过产业界的希望却很明确:那些有钱的国产芯片公司,是否可以潜心投资研发、打磨产品,在慢慢缩短与欧美产品差距的同时,扩大国产替代的市场份额?
此前国内芯片企业规模较小、产品系列单一。为了生存,往往注重短平快的产品,却很难有技术积累。如今与资本市场的联通渠道更为畅通,王剑判断,随着融资渠道的拓展,行业并购整合会加快,这样国产芯片的产品系列的丰富程度就能补上来,竞争力也能提高。比如他此前供职的德州仪器,当年仅模拟芯片就有1万多种产品,客户可以做一站式选择,认可程度自然更高。
“别把太多精力花在活动会议上,多花心思关注自己的企业怎么去壮大。” 赵文军对被投企业的建议则特别朴实:踏实做事。